姿态的变迁:视觉体系的建构
Liu Sichuan
艺术语言中,人体的姿态是一种古老又充满生命力的表达方式。史前洞穴壁画中狩猎者的奔跑,文艺复兴宗教画作中圣徒的虔诚祈祷,巴洛克时期戏剧性的肢体表现,洛可可的优雅线条,现代主义对形态的夸张与变形,当代行为艺术中以身体为媒介的观念表达……姿态始终以其多义性与复杂性贯穿于艺术实践之中,成为视觉语言的重要基石。
姿态作为艺术中最本能的表达,也是最深邃的隐喻,在路航的绘画作品中,这种关注被赋予了当代语境下的意义。他通过对跪、蹲、匍匐、爬行、跳跃与腾空等身体姿态的持续探索,构建了一个独特的视觉叙事,一个不断追问人类存在本质与视觉语言边界的体系。

Huile sur toile 300 x 160cm 2023

Huile sur toile 300 x 160cm 2023
姿态:动态的语言与绘画的书写
路航对姿态的探索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逐渐深入、层层推进的动态过程。从他早期的低姿态描绘到近期以腾空为主题的表现,作品展现了姿态语言的多维性与演化性,这种演化以人体动作本身为载体,进行绘画形式与思想内涵的双重探索。
在他的早期创作中,如《在地下室》(In the basement)(2016)与《机会主义者》(Opportunist)(2016),匍匐与蹲伏的动作占据画面的核心。低矮的姿态与紧凑的构图形成强烈的空间压迫感,身体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或压制。这些姿态在形式上延续了米开朗基罗、戈雅等大师作品中对瘦削形体的强调,但在路航新的视觉语境中,这些形体不再只是宗教或历史叙事中的受难者,而成为普遍意义上人类脆弱与抗争的象征。
随着创作的推进,路航尝试通过动作的延展和姿态的变形,探索人体与空间的关系。在《体操》(Gymnastics)(2023)系列中,人物不再停留在低姿态,而是通过伸展与攀登的动作构建出画面动态的连续性。这里躯体的伸展与高高举起无处安放的双手或许是一种“挣扎”或“臣服”的象征,但同时也包含了对未知的接近、对失衡的寻找,以及一种潜在的、模糊的方向感。这种方向感通过艺术家对线条的处理变得尤为突出,流畅的线条与断裂的笔触交织,形成了既矛盾又统一的视觉节奏,以此述说行动的暧昧与不确定性。
到近期,以《舞者》(Dancer)(2023)系列为代表的作品,姿态语言进一步被解放。这些跳跃与腾空的形象从具象的人体向着纯粹的动态表达转化。在我看来,这种表达并非表层视觉上的突破或解放,而是包含着对平衡与悬念的探索。人物的姿态被推向极致,身体似乎随时可能坠落或攀升,形成了一种悬而未决的张力。这种状态并未提供一个固定的答案,而是让“答案在风中飘”。
路航反复强调绘画是一种“书写”而非单纯的创作,对姿态语言的探索也深刻体现在他的绘画技法中。笔触在他作品中是塑造形体的工具,更是记录姿态变化的轨迹。例如,在《红色躯干》(Red Torso)(2022)中,他通过反复覆盖与调整笔触,构建出一种动态的厚度。那削瘦的红色形象似乎不是被画出的,而是在一次次书写中“生长”出来的。这种对笔触与动态的执着,使得他的姿态语言逐渐脱离了具象描绘,成为一种开放的艺术形式。


在艺术史中,绘画姿态作为一种体系的探索并不罕见。从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天顶画中对人类肢体动态的戏剧性表达,到德拉克洛瓦在浪漫主义画作中对群体姿态的叙事性建构,再到德加以舞者为主题的连续性姿态研究,姿态始终是艺术家表现人类情感、精神状态以及社会关系的重要工具。对于他们而言,姿态的研究从未仅仅停留在动作的模仿,而是发展成为一种构建画面张力、揭示人性深度的形式语言。
路航的姿态探索显然与这一传统一脉相承,但他在经典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独属于他的创作意识。在他的创作中,姿态体系不再服务于外部叙事,而是成为一种独立的语言体系,这种语言成为对人类普遍状态的映射和对艺术表现形式边界的实验。他对姿态的反复书写和细致塑造,正是源于一种对动态本身的执着探索,为揭示姿态作为一种存在方式的复杂性。
从这一角度来看,路航的创作态度可以被视为对传统艺术哲学的现代回应:他并不试图通过姿态传递一种既定的结论,而是借助姿态的开放性与多义性,邀请观众进入一种流动的思考过程。无论是低矮的匍匐,还是腾空的跃起,路航的姿态体系都承载着一种对人类经验的多层次反思,强调艺术不应只是再现世界,而是构建世界。这种创作意识,使得他的姿态语言既植根于艺术的传统,又具有强烈的当代性,为姿态作为视觉语言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从经典到当代:符号的再转译与精神的延续

Michelangelo Fresque Musée Vatican 395 x 380cm 1510

Eugene Delacroix Huile sur toile Musée du Louvre, Paris 189 x 241.5 cm 1822

Michelangelo Fresque Musée Vatican 395 x 380cm 1510

Michelangelo Pierre Castello Sforzesco, Milano 195cm 1552-1564

Michelangelo Pierre Castello Sforzesco, Milano 195cm 1552-1564
人体形态作为艺术表达的核心语言,承载了从古希腊对比例之美的追求,中世纪人们在宗教中寻求救赎,到文艺复兴对结构的科学探索,再到现代主义对形体的解构与重组的深刻转变。从罗丹的粗粝雕塑到贾科梅蒂纤瘦形体中的孤独感,人体形态的研究逐渐超越单纯的形式,成为探讨人类情感与哲学的媒介。这一传统在米开朗基罗晚年的《隆达尼尼哀悼基督像》(Pietà Rondanini)中达到了新的深度。
这座未完成的雕塑展现了米开朗基罗在暮年对宗教信仰与人性本质的深刻思考,与他雕塑中常出现的健壮有力的形象相比,这件作品中的耶稣极度瘦削、纤弱,伏在圣母的怀抱中,呈现出一种即将消逝的空灵感。未完成的粗粝感让雕塑保留了思想生成的开放性,使得耶稣的形象不再仅仅是受难的象征。这种“未完成性”恰恰超越了宗教的叙事框架,转向一种更为普遍的人类经验的表达:面对生命脆弱与不可知性的深切感知。
再如深受萨特和存在主义哲学影响的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的雕塑《行走的人》(L’Homme qui marche),传达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和存在主义的思考。这些雕塑人物形态削瘦,似乎在巨大的空间中显得脆弱无比,但却充满张力。这种视觉冲击力挑战了传统雕塑对人体比例和重量感的定义,还将人类在现代社会中的孤立和挣扎具象化。贾科梅蒂简化形式,把焦点放在生命的本质上,让观众感受到人与世界之间的疏离感。雕塑中每一根细长的线条都在叙述人类存在的艰难与荒诞。这些雕像既静止又动态,每一件作品都在发出“人在世界中的位置究竟如何”的生命之问。
路航从他们的作品中汲取了深厚的灵感,但他的转译是通过抽象与重构赋予这些形象以新的当代意义。从《机会主义者》(Opportunist)(2016)到《红色躯干》(Red Torso)(2022)再到《舞蹈》(2023)中,我们能清晰的察觉到“瘦削之人”这个形象的发展。那些形体显然延续了这种“削弱化”的形式处理,但在精神指向上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试图通过红色瘦削的形象更多地从物理上的脆弱,转向个体在当代社会中精神与人性的脆弱。在当代的困境中,身体的不完整性与精神的迷失成为他作品的核心隐喻。
尤其是在《红色躯干》中,削瘦的红色身体既像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物,又仿佛是一种漂浮的符号。艺术家通过反复覆盖与调整笔触,让形体边界在清晰与模糊之间游移,赋予了形象一种不确定的存在感。这种不确定性与《隆达尼尼哀悼基督像》中未完成的粗粝感形成微妙的呼应,同时也体现出路航在创作意识上的不同立场,他似乎并未试图用瘦削传递一种救世的力量,而是将这种形态变成个体对社会、历史和自我关系的追问。这种处理方式令我们依稀看到他作品形象对经典的致敬,以及对经典精神的重新激活与延展。

Huile sur toile 200x110cm 2016

Sculpture 1947,1948,1960

Huile sur toile 200x110cm 2016
这种再转译的特质还可以在路航的“头部缺失”形象中进一步看到。在《碗》(Bowl)系列中,人物形体因失去头部而显得异常脆弱,但同时又具有某种不可忽视的力量。他将这一形象置于历史与文化的双重语境中:一方面,他从中国传统神话中汲取灵感,例如刑天(源自《山海经》)作为“无头之战士”的象征,表现出不屈与抗争的精神;另一方面,他又从乔治·巴塔耶的《无头人》的理念中得到启发,并通过形式的简化与符号化,模糊了文化的具体性,使这些形象成为对人类普遍状态的抽象表达。头部的缺失既是身份的消解,也是对主体性重塑的暗示。
通过这样的转译与创造,路航在延续经典精神的同时,也不断试图突破经典语境的限制。他将文学、艺术史以及哲学等多重领域的思想汇聚其中,为姿态语言注入了更加复杂与开放的维度。路航的形象语言在这一过程中完成了从宗教到世俗、从叙事到符号的转换,成为一种兼具普遍性与个体性的视觉表达。
这种创作态度显示出路航对艺术史的回应,通过姿态媒介展开的探索,是他作为研究型和体系化表达创作者的重要路径和特色。透过这一维度观察他的创作,可以看到他对形象与意义的持续建构,以及迈向成熟创作者的重要特质:从零散的表达转向对视觉语言的系统性探讨,试图在绘画中建立一套独立的思想与形式体系。
然而,在姿态语言的高度符号化中,如何避免形式的固化与情感的疏离,如何在重复书写中保持观者的多维解读,仍是他未来创作中需要面对的挑战。这种挑战本身也是当代绘画在“视觉泛滥”时代中的普遍命题。

Huile sur toile 200x150cm 2024

Huile sur toile 200x150cm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