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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刘思远

图/ 路    航

01

在巴黎,路航常去卢浮宫。有时,只为一件作品而去,在它面前看两小时,三小时,甚至一个半天。伴随着观看的持续与深入,如同黑塞对阅读的表述,一些奇妙的事情会发生:

最开始,他们认为这是小孩儿的漂亮花园,有郁金香编织的床和金色的小池塘,而现在这个花园变成了一个公园,变成了一个景观,变成了地球的一部分。这个世界,有着天堂般的象牙海岸,它充满诱人的狂喜和常看常新的花瓣。并且,昨天看起来还像花园、公园或者热带丛林,今天明天,它看起来更像寺庙了,有成千的门厅和庭院,各个民族各个年代的精神财富,都在等待着被唤醒,组成一支复调的合唱。

不断叠加与扩展的丰富性,使得这种观看模式带来的心理感受,与其说是视觉的,不如说它更接近于听觉的本质。基于倾听的观看,将人与作品的心理关系从“我与它”转换为“我与你”,这是一种面对面的、直接的、亲近无间的关系,是“我”带着自己的全部存在与“你”的全部存在相遇,是一种交流与共生。

哲学家马丁·布伯在他最重要的著作《我与你》中说,一个人把外部世界感知为“你”,还是“它”,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他认为,“我与它”所反映的是一个经验世界,而“我与你”却塑造了一个关系世界。

在当下,当我们说与一个人面对面时,同时也隐含了我们将要面对的还有这个人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从各种社交账号、媒体、娱乐平台等接收的信息和资讯。这样的现状令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真切的面对面(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心理意义上的),成为了一件稀缺而奢侈的事。你会感到对面的人随时就要起身离去的惊惶与不确定,另一个时空的诱惑和威胁横亘在对话者之间,随时离开也逐渐成为一种心照不宣,人人仿佛都“生活在别处”。

与路航面对面,他常在结束一个自己的表述后,会问一句“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也这样认为吗?”、“你的感受是什么?”。当适应了路航这样的沟通方式后,会明白他不是一个将话语权倒向自己的单向度输出者,而是带着自己的全部,试图探寻他人的全部的参与式共建者,他似乎是一个永恒地坐在对面椅子上的人。

倾听,且不计成本,面对艺术、面对他人,以及整个外部的世界。时间在路航身上显现出一种滞后性,他像是刚刚从20或者30年前走来,没有经历过迅猛提速的时代,给人以久违的古典的信奉与热诚之感。

路航将艺术家自己不断发展的人生看作是最重要的作品,是他的认知、感受、表达和创造,而具体每一件作品承载的只是不同阶段的印记。如果将路航的经历与他的作品并置,会发现他阶段性的困惑、思考、崩塌、重建的历程,正是一次又一次在主动对外部世界的参与中,“我与你”这种心理视角关系的扩展与深化,“人”、“人性”成为了路航和他的作品始终追问与探寻的元命题。

02

1987年,路航出生于北京。在谈及家庭对他的影响时,他认为父母对他放养式的教育起了关键作用。

从上中学开始,在同龄人过着学校和家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时,他被猛然“抛”到了一个灰度极为浓郁的现实社会场中,一个是去北京火车站写生,一个是跟随记者去全国各地进行调查采访。

这两个重要的经历,构成了路航对于艺术中关于“观看”这一观念的理解,他认为观看不仅包含了“看见”与“倾听”两重意义,更要看到事物隐藏的另一面。

从高中开始持续了四年时间,路航每周有三到四天去北京火车站画速写,这是他父亲的建议,也是中国艺术生的传统。在那里,他看见了各种各样形态和面目的人:

          一位母亲丢失了钱包,连同户口本与身份证一起,抱着年幼的孩子在火车站门口痛哭。她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哭到极致时神色中诞生了一种决绝的凛然。警察给她钱,她轻声说,要这些钱有什么用?

        一位腼腆羞涩的出家人,起初并不希望被陌生人画,当他了解到路航是一个中学生,画画是为了练技术,练好了能去考美院时,他说,那你就画吧。

        一个小偷因为时常与路航碰面,在下手时略过了他:我找下一个。

        在与一帮流浪汉一起经历被驱赶的追逃中,身后远远飘来一句:你这个臭画画的!

        在画到一个孩子在嘈杂喧闹的候车大厅里甜美的睡态时,被感动到忍不住反复看,反复看,第一次感受到视觉的贪婪与画画的意义。

        跟随记者去往艾滋病村、退耕还林、矿难事故等现场。

        坐在一位富豪的豪车里,听着他擘画改变世界的蓝图时,车窗外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正推着堆满硬纸壳废纸箱的卖破烂的小推车,缓缓从身旁经过。

        在钻井队里遇到井喷事故,工人师傅一边填补井漏一边骂骂咧咧石粉质量不行,从矿井上来时,整个人与石粉融为了一个颜色。

        采访途中,车子在危险的山路上紧张奔袭了一整天,酷暑中,与记者们蹲在树荫下,吃下了迄今最甜的一个西瓜……

这些经历潜移默化地令路航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兴趣,对人产生了兴趣。在得意者高歌的时候,他同时也感受到那些未被载入史册的普通人也在低吟属于自己的欢歌和悲歌。死亡、血泪、绝望、哭泣、麻木、微笑,每一张面孔的背后,都是一个难以尽述的命运。人与世界在路航心中,形成了一种更为复杂与矛盾的深重感。如果看不见他者,世界会呈现出一种平滑与朦胧,一旦触探到他者命运中的惊心时刻,世界的肌理与粗粝感就呈现出来。少年时,画画令路航感到自己与周围的人建立起一个区隔线,为他赋予了独属于自己的一种身份感。在见识了那么多的世相后,路航感到自己与所有人并没有不同,他从心理上悄然将那条区隔线擦除了。本质上,他认为自己与所有人是一体的,人在他心里并没有区别,生活在此地与生活在彼地,也并不具有本质上的优越性。从人类大历史的维度来看,时代流转,但人似乎都反复经历着相似的命运。这注定了路航的创作道路与方向,他对人的由来到最终离去的一切历程感兴趣,对人性深处的褶皱深度着迷,他蓬勃的好奇心与探索欲望,使他不仅要抵达高峰,也要沉入深海。他的作品在人性的探索方面丝毫没有半点扭捏与回避之态,一路穷尽地描绘着人性的悲凉底色,这其中有一种热血般的勇猛、无畏,以及更广阔的伤感与悲悯。这是路航对于“我为什么画画”产生的根本性思考与回答。

路航的创作体量较为庞大,每一类题材与风格背后,都是围绕于此而展开的一个研究体系。在这种严密的创作逻辑支撑下,他的作品无论是从单一题材的内容延展,还是纵贯到题材与题材间的思想拓展,都形成了一个内在逻辑上的关联与呼应。这种创作思维的形成,是路航在法国学习期间,接受的最重要的关于艺术创作的思维训练,即如何建构与如何解构。作为一个研究型的创作者,在每一个题材与风格背后,路航都会绕着一个中心点,进行深度的研究与扩展式阅读。他的阅读兴趣与范围广博而深入,涉及大量文学、政治、宗教、心理、经济、社会及人类学等,这构筑起了路航稳固的创作思想,为他驾驭多元而丰富的题材奠定了基础。路航创作风格前期深受乔治·巴塞利兹和马库斯·吕贝尔茨两位德国新表现主义艺术家的影响。巴塞利兹的艺术风格以颠倒主题和用手指绘画为特点,具有一种粗犷、自发的品质,直接吸引观者的直觉。吕贝尔茨则以变化多端和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著称。他的作品充满对历史的沉思和对现实的省悟,尤其是他近十年创作的“阿卡迪亚”系列,充溢着对人类过往历史和遥远未来的想象。这种饱含哲思的艺术创作风格对路航产生着重要影响,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主体性和个性的姿态,将光亮与隐幽的人性侧面呈现在自己的作品中。从路航的创作主题和脉络着手,可以见证他在围绕人性的探索上,经历的一个完整的闭环思考和实践,总结来说就是对人性的“祛魅”和对人性的“复魅”两个主要倾向上。

《巴浦洛夫与孩子》《体操》《碗、勺子、面包和陀螺》《疯王与疯狗》《山中老人》《鬼》《蝙蝠》《第二生命体》等系列作品,揭示了人从出生,到被赋予社会属性,到人的异化、死亡以及再生的可能性想象。这系列作品带着手术刀般锐利冷峻的视角,揭示人作为一种生物性的存在,在社会、文化、历史、环境等的共同作用之下,经历的变化与异化。这些带着深刻洞察与批判性的作品,同时也具备了深层次的哲学与社会学意义。

在似乎穷尽了这一系列探索的可能性之后,特别是随着全球新冠疫情及世界地缘性政治纷争和战争的相继爆发,那个从少年时候就在被路航思考的问题再次浮现:绘画对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意义?艺术究竟能够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艺术家为什么存在?

这一时期,路航的创作风格从法国野兽派画家亨利·马蒂斯、西班牙艺术家法兰西斯科·戈雅和法国古典主义艺术家普桑那里受到了启发。马蒂斯自由的画面结构、鲜明的色彩及饱含对世界、对人深沉的爱的主题,以及戈雅大胆的色彩运用、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奇异多变的画风与脑洞,与直面真实的冷峻,还有普桑确立的古典主义的表达范式以及他们各自的生命经历,令路航对于艺术与世界的关系有了新的认知。

2022年,在法国学习、旅居了十年的路航,受邀作为母校四川美术学院国际艺术工作坊的导师回国授课。当时正值疫情防控期间,最后一堂课临时改为了线上课程。当天除了路航辅导的十几名工作坊学员,线上还增加了五十多名旁听生。

课程结束时,路航说“大家都开视频吧,最后一天我看看大家”。视频开启,他看到镜头后面多的是三四个脑袋一起,还有的整个宿舍围在一块。这情形令路航深感触动,他最后分别与镜头后面每个陌生的面孔说了“再见”。

在路航的诸多经历中,这一个细节像极了一个隐喻之举:看一看背后有什么,是具体的人,还是世界的真相,或者事物的本质?

今年的工作坊课程期间,面对学生们的作品,路航在一次作品点评课上,一度动容与伤感到需要借助短暂的静止来平复心情。他发现一些经历对于人的影响和磨损近乎是不可逆的。在普遍具有浓重压抑、对抗、悲伤、逃逸的作品情绪下,路航对他的学生们说,我宁可希望你们永远不必承受这些,你们尽可以没有那么大的负担,单纯地去描绘一段光影、一种色彩的变奏,一个无伤大雅的寻常生活的小碎片。

这些令路航动容的瞬间,与他过往的经历产生了强大的共情,他曾被他的老师真诚、有尊严且平等地对待过,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如此面对他的学生。

在路航整体的艺术创作思路和情感上,他经历了对人性从“祛魅”到“复魅”的重大转变。多年的海外生活与世界各地的旅居经历延伸了他的视野与感受,他的作品风格也由通常大画幅的沉重的油画系列,向着轻灵的拼贴和水彩等多元风格探索,并在一贯冷峻、犀利的情绪中悄然注入了一丝和解、柔和、奇趣的温情,一切似乎都在更深地进入他,一切又都并不仅仅停留在它们素来终止的地方。

对于路航而言,最美好的一天就是每一个“整整一天我都在画画”的寻常的一天,他在一次因事务性工作离开画室将尽一个月的旅途中发了一条朋友圈:

我记得,小时在楼群中,与小朋友们玩。天逐渐黑下来,在普蓝色的天光下,我渐渐看到各家那温柔的钨丝灯光亮起,并从窗子露到街上。那时我会突然意识到我出来玩的太久了,应该回家了。

真想赶紧回到画室,还有那么多画,还在等着我去画呢。

这段文字的画面是:从眼前铺陈至远方的一片金黄的麦田,更远处的地平线上有隐隐显现的村庄,村庄之上是云彩密布的广阔而又辽远的天空。

这也许是画画对于路航一种隐喻性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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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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